第二七四章:不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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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七四章:不曾
後日我派人護送你們主僕走水路,回轉家鄉。
趙玦說的每一個字池敏都聽得清楚,卻是作夢都料想不到他有此話。
“回家?”她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“是,水路腳程快,再者當年你走水路來京,不曾暈船,故此選擇水路。”
趙玦將話說到這般明白,池敏意會他當真要將自己送走。
這日她因為地動之故,教趙玦挪來別莊,遂問道:“玦二爺,這回災情竟然這般嚴重,必須避走數百里之外?”
“此事與地動有關連,但和災情干係不大。”
“玦二爺言下之意是?”
“這回地動,京城遠近多有死傷,不分男女老少,猝不及防,一夕喪生。我尋思禍福難料,人生苦短,不應蹉跎光陰。比如池娘子,一直思量重歸家鄉。”
“我……”
我已經不想回去了,池敏忖道。
許家在家鄉聲名狼藉,和它沾親帶故便要遭殃,那許八郎還另娶妻房。——哪怕他不曾另娶,她也……
無奈她人前長久表態思念家鄉故人,不好乍然改腔,遂有口難言。
趙玦溫聲道:“趙某並無他意,羈鳥戀舊林,池魚思故淵,人之常情,況且池娘子重情義,方才念舊。”
他言語間抬高池敏,更教池敏想不出藉口推拒。
趙玦又道:“是以趙某尋思期間讓池娘子返鄉瞧瞧,緩解思鄉之情。”
池敏登時鬆口氣,原來趙玦只是讓自己回鄉一遊。
須臾她又狐疑,從前自己想家,趙玦都不曾放人,這回他改絃易轍,真箇因為地動有所感悟,抑或有了原婉然,便將自己看得可有可無?
不對,旋即她寬解自己,趙玦只送自己來別莊,卻將原婉然丟在需要修繕的趙家別業。
然則人心易變,萬一她回鄉以後,趙玦改了心腸,將她丟下不理,她和奶娘如何是好?
池敏心有疑慮,遲遲不言語。
趙玦問道:“池娘子可是覺得趙某安排有不妥之處,礙於情面難以啟齒?”
池敏無法坦言自己疑心,遂強笑道:“我只是想起從前玦二爺說,待八郎贖身從良,且能自力更生,就送我返鄉,不意此事能提前。”
趙玦當初返鄉舊話是任憑她一去不返,和這次讓她去去便回是兩回事,池敏故意將兩事相提並論,混為一談。
她盤算若果趙玦在乎她去留,自會言明並無放人意思,她亦得以寬心。
卻聽趙玦道:“如若池娘子願意從此長留家鄉,亦無不可。”
池敏猶如一腳踩空,大吃一驚:“玦二爺?”
趙玦溫聲道:“池娘子來京數年,一向難得開顏,終是京城風土人情不合你脾胃。”
“我……”池敏連忙道,“我乍來京城,確實曾經水土不服,長住久居倒漸漸慣了。此地和我家鄉多所不同,不過自有它的好處。”
趙玦溫和如故:“只是池娘子思鄉之情從來有增無減,足見在你心中,梁園雖好,終非久戀之家。”
“這……”
池敏越聽越驚,趙玦原本只說送她回鄉一遊,何以自己假意試探,他竟順水推舟?
豈難道她弄巧成拙,玩弄心機教趙玦厭煩,索性撒手?
池敏正自猜疑,趙玦走到案前,由案上拜匣取出一只信封,走回遞向池敏。
“設若池娘子回歸故里,你我相識一場,趙某有些小微物相贈。”
池敏愣愣問道:“玦二爺,這是?”
“通州一處宅院地契,供池娘子棲身。雖是淺房淺屋,倒還堪可居住。”
池敏聽說,身子冷了半邊。
趙玦早將地契備在手邊,看來早早便存心將她遠遠打發。她方才試探,竟是撞進他挖的坑裡,遂了他心意。
但是幾時趙玦變了心?這一向她待趙玦淡淡的,他都不以為意,恆常禮遇,豈難道積怨至今,終於忍無可忍?抑或他有了原婉然,喜新厭舊,可又為何將原婉然丟在別業不理?
她心亂如麻,到底要強,勉定心神道:“玦二爺,無功不受祿。況且我家鄉在永州,回的也是永州。”
趙玦道:“許家在永州不受待見,池娘子教人發現回鄉,恐怕要受牽連。不如移居通州,通州鄰近永州,水土風俗相仿,容易習慣。池娘子閒時思鄉便回永州走走,兩地路程近,路上平靖,旅途安全。”
他由信封抽出一張字紙遞去:“請池娘子展讀。”
池敏聆聽趙玦剖析居處利害,意識自己日後孤身立足世間,舉步維艱,登時沒了主意,怔怔接過字紙。
紙上滿篇文字,她強自專注心神從頭讀起:“立買賣人段十一郎有祖上宅院一所,門面三間,到底五進,花園一段,田地五百畝……”
池敏又吃一驚,五進宅院帶花園,另有五百畝田地,這哪裡是淺房淺屋?
她不由細看下去,赫然發現契約中將買方寫上她的名姓,紙上蓋了官章紅印。
這紙地契經過官府蓋章驗明,依大夏律法,她是田莊唯一正主,旁人不能染指,出錢贈契的趙玦不能,即使許八郎仍是她丈夫,都不能擅自作主。
落款載明了立契年月日,這行文字更教她訝異。
池敏問道:“玦二爺,許家出事之後,你將我帶來京城之前,便買下這座田莊?”
“是,我思量許八郎沒準真能接你還鄉,許家家業卻未必能恢復如初。許八郎一個男子吃苦無妨,不能委屈池娘子。”
池敏紅了臉,她猜疑趙玦不懷好意,喜新厭舊,其實人家數年前設想到她將與前夫破鏡重圓,照樣代為謀劃後路。
“我說過,無功不受祿。”她說。
趙玦有他的氣度,她也得有她的風骨。
趙玦道:“池娘子切莫推辭,我並無他意,不過愛惜你才華,不願你那一手好字好畫教柴米油鹽拖累埋没。”
池敏聞言,想到奶娘江嬤嬤往日叨唸趙玦這等夫婿白日打著燈籠都難找。
此時此刻她深以為然,上哪兒再找這麼一個人,年輕有為,貌如仙人,數年如一日溫存體貼,珍惜她的才情?
池敏想到此處,心口發熱:“若我不願回鄉呢?”
“池娘子?”
“玦二爺消息靈通,應當聽說許八郎再娶了。”
趙玦默然,隨後道:“趙某生怕池娘子難過,不曾告知。事關許家家務,外人亦不好多嘴插手。”
“我不難過,我……”池敏決意一搏,遂道,“他已變心,我亦如此。我心悅你。”
“池娘子,”趙玦溫聲道,“你一時激動……”
“並非一時激動,”池敏道出心意如釋重負,其餘心裡話隨之淌出舌尖,“更非許八郎另娶,我才回心轉意。早在此前,我便……只是你始終不曾將話挑明,我身為女子,豈可自輕自賤,自行俯就?”
她忘了何時起,眼裡雖然不見趙玦,心中卻生出他的影子,朝朝夕夕影影綽綽。他的到來逐漸成為她日常的盼頭,可這分情感無法言說,她在趙家曖昧不明的身份,她從小受的禮教都不容許她表態。
她只能拒他於千里之外,等待他下回接近,在她又將他推開之前,抓緊兩人僅剩咫尺距離的瞬間,不為人知地盡情感受他釋出的那點情熱。
池敏說完話便低頭不敢正視趙玦,面龐火燒火燎,一顆心跳得呼吸都急了。
不多時,她聽到趙玦回應,話聲一如往常溫雅平穩。
“我頭一回見到池娘子,是在許家花園,你和許八郎邀了詩友在園裡賦詩取樂。”
池敏聽他在這當兒提及前夫,心中不安。
趙玦道:“當日不少女眷與會,趙某第一眼便留心於池娘子。姿貌纖麗,氣質清潔,好似水晶人兒。”
池敏聽說心上人當年對自己注目留心,又羞又喜。
趙玦又道:“池娘子才思敏捷,詩畫俱佳,在我所知女子中,才情數一數二。”
池敏受了稱讚,心中更喜。
趙玦又道:“那日趙某記憶猶新,你和許八郎聯詩,詩成,夫妻相視一笑,恩愛之情溢於言表。你言行莊重,唯獨笑向許八郎時候,神氣嬌柔,看來十分傾心於他。”
池敏聽他又提前夫,再度不安。
趙玦道:“自那日起,我便期待今日到來。”
池敏心臟重重一跳,趙玦頭一回見到她便期待她移情別戀。
她滿懷熱望抬起頭,和趙玦四目相對,豈知那位謫仙般的男子面上也無悲喜也無情,沉靜如深水。
“今日再一次印證我主張:世上沒有情比金堅這回事。恩愛夫妻之所以能是恩愛夫妻,無非遇上的誘惑不夠大,磨難不夠重。”
“玦二爺?”池敏無措輕喚。
趙玦淡淡道:“池娘子,京城乃是非之地,不宜久留。”
“玦二爺,你什麼意思?”
“池娘子是聰明人,用不著趙某明說。”
池敏確實聰明,然而短短一番交談歷經幾番轉折,將她打懵了。
趙玦因說道:“趙某立意讓彼此情面上過得去,好聚好散,可惜事與願違。”
“好聚好散”,池敏聽得這四字,顧不得禮數細細打量趙玦,終於瞧出來了。
這人言談舉止儘管溫和有禮,無非教養使然,從前的暖意再不復見。
他對自己已然無所留戀。
池敏明知多言無益,到底忍不住究問:“你從何時變了心意?”
趙玦沉默以對,投向她的目光不曾動用任何一種感情。
池敏警悟事實比她設想的更難堪,話都說不完整了:“你……可曾……”
“不曾。”趙玦答得迅速而果決。
池敏白著臉道:“你從頭到尾將我當成樂子戲耍。”
“趙某只需要幌子。”趙玦說。
他在人群中第一眼便留意池敏,不為別的,池敏肖似德妃,出身小戶詩禮人家,才貌雙全,模樣柔弱清淨。
碰巧許家獲罪抄家籍沒,女眷即將淪為女樂,他不惜放下商號公務,在永州盤桓數月,動用多方人情和大筆銀錢,打通重重關節將池敏贖免,帶回京城。
池敏本人並不值得他費這許多工夫,但利用她擺出大陣仗作態,取信於德妃這事值得。
他要利用池敏降低德妃對他的防心。
趙玦不曾懂過德妃,王府覆滅之後,倒是懂得了。
德妃不會相信有人願意僅憑情份便不計利害護佑托舉他人,若是出於私利私慾,有所圖謀,她方能理解,因為她自己便是那樣的人。
一旦她能理解,便會相信。
趙玦需要德妃相信自己並無反叛之虞,從而卸下防備,放出更大權柄給自己。
那麼有什麼比按照德妃的模樣找個心上人,更能教她誤信自己孺慕生母到了反常執迷的地步,因此只有任憑她擺佈的份呢?
德妃以為兒子對自己懷抱陰暗扭曲的情慾,自然要噁心,正如她錯認兒子弒父,見子如見邪祟。
然而與此同時,她也會沾沾自喜,並且確信兒子既然甘為自己一再冒天下之大不韙,對自己當真死心塌地,絕無可能脫離掌握了。
池敏的存在還讓德妃自以為手中多添一個把柄,能用來拿捏要脅兒子。
讓德妃自認立於不敗之地,他便有更多空子可鑽。
這節趙玦無意向池敏解釋,池敏也無心追究,她厲聲質問:“趙玦,你這般耍弄人,不虧心嗎?”
“不,”趙玦斬釘截鐵答道,“你也絕不以為進教坊比進趙家好。”
池敏語塞,趙玦拿她作戲,此事固然令人羞憤,然而確實好過墮落風塵。
她搜索枯腸,只剩一事能對趙玦還以顏色:“所以你真正心愛的,是原娘子?可惜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。”
“原娘子……”趙玦話聲不覺柔了,“她仙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