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溪茶书屋 - 经典小说 - 南有嘉鱼(父女)在线阅读 - 49 回家

49 回家

    

49 回家



    坏消息总是夹杂在平凡的叙述里降临,如同一记闷槌,砸得听者骨骼开裂,肝胆俱碎。

    有半分钟的时间,嘉鱼失去了听觉,耳畔嗡嗡直响,耳根一阵抽痛,好像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她耳朵边嗡鸣,桨翼残忍地割开了她的神经。

    震恸过后,装腔作势的本能占据了上风,也许是出于一种不愿被人瞧出失态的自我保护机制,尽管大脑一片空白,白茫茫如霜雪降临,嘴巴却率先恢复了社交微笑,吐露出虚伪的言语,她听到自己失真的声音,从遥远的身体内部传来,说:“她还行,我正要回乡下看望她呢。”

    “是该多回去看看她,你跟着你爸去北京过好日子了,剩你阿嫲一个人孤单的咧。”

    她抑制住身体细微的颤抖,继续保持着体面的微笑。

    抱着老板娘精心挑选的压箱底铁观音离开土特产店以后,嘉鱼几乎要钦佩于自己撒谎的本领,看她多会表演啊,演得老板娘都没看出她身为亲孙女,却需要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阿公去世已久的消息。

    打开手机叫滴滴。

    大年初三,小城市里接单的司机少之又少,少到她抱着铁观音站在街边,吹了二十分钟的冷风,被风吹成了一根电线杆,吹得手冷脚冷浑身都冷,才有司机驱车赶来,同她核对手机尾号。

    “你要去XX村?去见亲戚拜年吗,你一个人?”

    大年初三还要跑车的孤单促使外地来的司机和嘉鱼搭话,但她静静靠坐在椅背上,闭着眼睛,摆出了显而易见的拒绝沟通的姿态。司机自讨了个没趣,把视线从后视镜上收回,不再出声了。

    沉默像哀悼,抱在手里的铁观音罐子成了骨灰盒,重若千斤。过了许久,嘉鱼始终空白的大脑才开始浮现出点点滴滴和阿公有关的事情。

    真奇怪,他还活着时,她从未念起他的好,现在得知他死了,她忽然又觉得他是一个不那么糟的人。坏的那一面即使想起来,也覆盖着一层温柔,如同被橡皮擦擦掉的铅笔字,只留下浅浅的凹印。

    车子沿着萧条的马路往南开,目的地是她的来处,写作乡愁,念作故乡。

    **

    故事的叙述总要有一个开始的节点,嘉鱼想起她七岁那年问过阿公的一个问题,她问:“阿公,为什么别人家都有儿子,你和阿嫲却只生了mama一个女儿?”

    在宗族文化盛行、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地区,在“生男生女都一样”尚未普及的上世纪,就算家中没有儿子,大家也会生上五六个女儿,以此体现自己为了生儿子而付出的努力,好比后进生拿出一捆扎扎实实的用光的笔芯,来佐证自己学习态度的端正,免除来自老师和家长的批评。

    独生女是怪胎,生了独生女的父母更是不可饶恕的怪胎中的怪胎。

    阿公给出的解释是:“我倒是想啊,还不是你阿嫲身体弱,怀一个流一个,只有你妈保住了,我能咋办,难道丢下她们母女,去和别人生儿子?你阿公又不是那种垃圾!”

    她对这个解释长久地信以为真,一度认为阿公是个爱妻爱女的好男人,直到她心血来潮又把这个问题同阿嫲复述一遍,并得到一个迥异的答复:“你听你阿公放狗屁!我去卫生所检查了十几遍,都说我身体没问题,后来我硬是拉着你阿公去查,上大城市查,查出来说是他jingzi质量差,才导致我怀一个流一个。你以为问题要是出在我身上,你阿公不敢和别人生儿子?我呸!”

    比起阿公,嘉鱼天然地更信任每天给她做饭的阿嫲,这是年幼的她第一次知道大人也会撒谎。

    任穗就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作为独生女长大了,从小到大名列前茅,还常常帮家里干家务,乖到街坊邻居都夸她一个女儿胜过别人家十个儿子。

    后来任穗为了个男人把自己耗死,街坊邻居又改口说生女儿果然还是不行:“早就劝你们去抱养一个啦!就是不听,现在怎么办,谁给你们养老嘛?”

    阿嫲不置一词,她很少谈及任穗,这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培育并曾经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。

    阿公则是习惯性吐上口唾沫,对外人说:“滚滚滚!别跟我提那个早死仔!”门一关,他会回头用一种懊丧的目光看着嘉鱼,对阿嫲抱怨说:“你走仔跟你一样不会下公蛋,留下这么个诸母囝,顶个屁用?”

    不顶屁用的嘉鱼不顶屁用地长大,一天比一天高,一天比一天强壮,从阿公膝上长到他腋下。她吹口哨和打水漂的本领都是从阿公那习得的,他们那有条不深不浅的小河,他每回带着她路过,都会捡两片薄薄的石片,对她说:“看好咯,给你瞧点厉害的。”

    当他打出一串长到看不到尽头的水漂,她会又叫又跳地为他鼓掌,如同迎接一个凯旋的将军。阿公得意洋洋的同时又带有一种老年人的羞涩,他会摸一摸夹在耳朵上的烟,骂她小题大做:“瞧你那点出息!”以此掩盖自己被恭维的欣喜。

    她在阿公的带领下学会了种种在大家看来是男孩子才会有的恶习,譬如爬树,譬如下河摸鱼,譬如打架。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那一带的恶霸,剃着男孩似的短发,见神杀神,见佛杀佛,把招惹她的男孩们打得服服帖帖。

    阿嫲每每看到她随着阿公学坏,都会皱着眉嫌:“日日学这些打搏的把式。”

    阿公就会说:“什么叫打搏的把式?谁规定她不能学?”

    嘉鱼觉得他说得太对了,谁规定了只有男孩才能吹口哨打水漂、爬树摸鸟蛋、下河捉小鱼?谁规定了只有男孩才能打架,女孩就该永远矜持?她一度将阿公引为人生知己,直到这个“很长一段时间”结束——她的胸部开始发育,绿芽成熟,长出小小的花蕾,浅浅凸起的弧度仿佛倒扣的碟子,扣住了她的贪玩与童稚。

    她不再热衷于和人打架,不再热衷于上树下河,因为男孩转肘时不经意间怼上她初育的胸脯,会让她疼得直抽气。她开始渴望像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女孩那样活着,蓄长发,戴饰品,像乌鸦或西方恶龙那样收藏亮晶晶的东西,和女孩子们手牵手上洗手间,靠在对方柔软的肩膀上,一起讨论班上谁暗恋谁。

    阿公带她路过市场的摊贩时,她第一次提出了想要一条手链——塑料珠子串成的手链,一条只要两块钱。随后她收获了从小到大阿公最大的一次怒火无辜的波及。他甩开她的手,暴跳如雷,他说:“你干嘛喜欢这些娘娘腔的玩意!”

    可是,可是阿公,我就是女孩子啊。

    这句话,当时被吓坏的她说不出口,于是永远失去了述说的机会。她意识到阿公教她所谓的“男孩把式”不是因为觉得女孩也能学这些——他没这么开明——而是因为不愿面对她女孩的身份。他把她当男孩教养,对她说蓄长发会很热,穿裙子太麻烦,对她说被打了就该狠狠还手,别让任何人欺负她。这些言语和举动是出于爱吗?阿嫲早已洞穿一切,所以不愿阿公带她学所谓的“男孩把式”,只有她是傻子,没认清阿公疼爱的一直是那个由始至终都不存在的孙子,而不是她这个真实存在的孙女。那个不存在的孙子就像是她的背后灵,寄托了阿公延续香火的期望,在她颈后燃烧,燃烧。

    她下定决心蓄长发那天,阿公被狗咬了,从此瘸了一条腿。

    对死亡的惧怕、对自己无能的惧怕、对他人非议的惧怕彻底击垮了他,他沉溺于自怨自艾,再也没有力气阻止嘉鱼像个“女孩”那样活着。

    她自由了,没了荆棘阻隔,她可以肆意选择自己生长的形态,她可以当绿色的草,可以当鲜红的花,甚至可以当花草上的虫和花草下的泥,可她也失去了阿公,在精神层面上——永远永远。头发越蓄越长,花裙子像花蝴蝶一样飞在她身上,阿公和她之间的对话却越来越少,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短。

    意识到自己不被任何人偏爱是因为五年级一篇作文,题目叫《我最爱的人》。

    她恍恍惚惚不知道写谁,写任穗?开玩笑,谁会爱一个除了日记本以外没给她留下任何记忆的母亲?写素未谋面的爸爸?比写任穗还要可笑。写阿嫲?写阿公?嘉鱼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爱他们,说穿了,爱又是什么呢?于是她带着作文本回家,决定了谁爱她,她就爱谁,她会让那个人成为她作文的主角,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讲台上宣读,被贴在布告栏上,被路过的每一位同学知晓。

    她问阿嫲:“我是你最爱的人吗?”

    那时阿嫲正在灶台择菜,闻言头也没抬,就说:“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谁是你最爱的人?”

    阿嫲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去问阿公:“我是你最爱的人吗?”

    阿公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打盹,被她吵醒,很是不耐烦,叫她把蚊帐拉一拉,别害蚊子进来。嘉鱼把蚊帐拉得只剩一条缝,容许她的脑袋通过。她挤在蚊帐的缝隙里,执拗地重复刚才的问题,这回他嘲讽地哼笑一声,说:“你要是个打搏,我当然最爱你。”

    “嗡嗡嗡,嗡嗡。”她小声地发出一串噪音。

    阿公转过一只眼睛看她:“你发什么神经?”

    “我是蚊子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你是神经。”

    他理解不了她的隐喻,正如庄稼汉理解不了穷酸秀才,她的隐喻只有自己明白。她明白她是不符合阿公期望且扰他清梦的蚊子,在帐子里盘旋,然后啪的一下,被他赤手空拳拍死。

    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,嘉鱼的记忆也不断后退,她回忆起了童年的全部,她记起自己交上空白的作文以后,老师当众批评了她,罚她留堂补作文,不补完就不能回家。

    她趴在课桌上,把笔芯拆出来,焦虑地啃咬笔芯的尾部,咬得它变成扁扁的一片粘合在一起,才决定了作文的主题。

    她写下首段第一句——

    我、最、爱、的、人、是、自、己。

    磕磕绊绊挤完整篇作文,天已经黑透了,她把作文交给老师,摸黑走出空荡荡的校园。校门外是一条没有路灯的沙石路,路两边是沼泽似的稻田,田再往外是山,山的那头是天。放眼望去,天是黑天,山是黑山,田是黑田。她害怕地撒腿奔跑,跑着跑着忽然看到了道路尽头的手电,胡乱挥舞,急急切切。

    阿公拄着拐杖,一瘸一拐朝她跑来,举起拐杖作势要打她,脸上是包装成愤怒的担忧:“我打死你个死爸仔!天黑了,你不知道回家?!”

    “我被老师留堂了!”她抱着脑袋,却不是逃避拐杖,而是逃向手电的光圈,大声说,“我这就回家了!”

    计程车停在村子外,司机说定位就在这附近:“那边都是小路,我就不开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嘉鱼点点头,抱紧茶叶罐子下了车。

    她看到了熟悉的村子,四年来毫无改变,天是蓝天,山是青山,田是绿田,只是这次再也没有温暖过她也伤害过她的人来接她回家,没有高高扬起却轻轻落在她身上的拐杖,没有如同演唱会应援棒一样急切挥舞的手电,她留堂了太久,久到现在才踏上回家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