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5  自请联姻

    实际上，她不止见过张念婷一次。

    在老夫人身边，景雾的记忆里，还有……裴清和的实验室。

    那时她还是个半成品。

    终日躺在冷硬的实验床上，浑身上下插着生命监测装备，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惨白，无影灯下，她连自己的影子都摸不到。

    某一天，实验室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穿着雅黑色西装套装，不算年轻，明明不是实验室中的任何一位在职员工，却像裴清和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一般说话恭谨，陈述情况时，每句平和的句式里都藏着发颤的尾音。

    起初，她以为这只是个谦顺的长辈。

    后来她终于意识到，这是个喜欢裴清和的大jiejie。

    用“喜欢”这个词或许不对，“欣赏”是喜欢，“爱欲”也是喜欢，“认同”也能被论之为喜欢，一以概之实在不公平。

    她专门为此问过裴清和。

    也至今记得裴清和的答案。

    他说：“小时候捡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为什么捡，怎么捡，他不再赘述。

    可小雾却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叶扁舟。

    滴水之恩，涌泉相报。

    被裴家少爷捡回来的女人短时间内成长为了靠谱的助理，并获得老夫人的青睐，一跃成为人中人。

    优秀不问出身，所以也没有人怀疑过。

    张念婷到底是谁的人。

    她痛恨裴译忱，希望他下台、进监狱、信仰坍塌，死得无所。

    或许从小时候见到他第一眼开始，心里那根警戒的弦便紧紧悬着，这么多年过去，也没能松懈下来。

    手指冰凉凉的。

    捏着鼠标的指尖隐隐泛青，无意识地点击、松开，再点击，日升日落般的循环往复中，视频中的脸晃来晃去，像风雨交加时一点微妙烛光，抵死灼烧，点亮一个杳无音信的人。

    小雾闭了闭眼睛。

    删掉这段视频文件，修改U盘的访问记录，将电脑文件全部恢复如常。

    屋外传来熙攘的喧闹。

    拿了个苹果，站在花园露台上，朝下看。

    几辆警车闪着红蓝警示灯，陆续开进了裴家的庄园，上次过来问话的熟悉面孔一脸严肃，一左一右站在张念婷旁边，将她的手反背到身后。

    临路过内院景观喷泉，她看到张念婷回过头，朝着裴家主楼的方向觑了一眼。

    服帖的女士西装扣子系一半、敞一半，本该被发簪盘上头顶的长发卷曲而不成型散着，狼狈而不成体统，只有脸上的表情始终如一，依然情绪不明，依然固若金汤。

    短暂的视线相接后，小雾扔掉了手中的苹果核，就像一场戏终于看到了谢幕部分，寡然挪开视线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，她就被老夫人叫到了那栋山顶宫殿里。

    天色凄寒，几枝艳山茶却开的正好，覆在重峦叠嶂的藏青尖上，与苍松一同勾勒出嶙峋栉比的群峰脉络。

    小雾看得久了，再回过头，又被室内的亮光照得满眼昏暗，不自觉地眨眨眼睛，谨慎开口。

    “老夫人今日找我，是有什么事吗？”

    她作为仿生人，被喂到的素材太好，天然一张清纯貌美的脸，提问题时，洞黑的眼珠亮透透的，像一颗浸了水的玛瑙珠，汪汪的泡着，写满了无辜与懵懂。

    可就是这样，才不招自己“daddy”喜欢。

    直至今日，这个位高权重的老人才想明白这个道理。

    没把两个人的谈话地点设在香红缭绕的佛堂，而是设在空旷辽阔的山景会议厅。

    恐于惹恼神佛。

    老夫人叫了一壶茶。

    心平气和地看着旁边小姑娘颤悠悠地端着小红手倒水，被guntang的茶渍溅到，瑟缩了一下，又转向小雾，添了满杯。

    笑着说：“念婷刚来我这里时，比冉冉年龄还小。”

    小雾不说话，在周冉冉快要碰洒茶杯前拖住了壶水把儿，随手抽出来一张冰凉凉的湿巾，覆在她烫红的手指上。

    敛着眼皮，不多看对方一眼，音缓而恭顺。

    “我们这样的，能得到上面人青睐，就已经是万幸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端扫她片刻，朝着身边挥手。

    “这里没你事了。”

    周冉冉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快速端着托盘离开这里。

    临到门边，又回过头，盯着小雾乌黑的发梢。

    旁边的教养jiejie用胳膊肘戳着她腰，低声提醒，“还不赶紧走。”

    她转身。

    神色芜杂。

    小雾连半分都没有接收到。

    等着房间里彻底静寂了，所有风雨淤痕都被挡在厚重的玻璃之外，才端起凉到一半的苦茶，抿了一口。

    老夫人说：“我打算跟阿忱开口，让你来我身边。”

    小雾神色不动，听她慢条斯理道：“念婷走了，我身边也没有了更可心的人，你细心敏锐，跟在阿忱身边又讨不得好处，不如来我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我听说，你甚至对清和过去的论文都很感兴趣。”

    小雾的手指僵了一瞬。

    滞在空气里。

    像悬停在花蕊上的蝴蝶翅膀，每根指甲盖都洁净透白。

    她捏紧茶杯把手，又低下头。

    “裴先生应该不会驳回您的请求。”

    “他是不会。”

    老夫人说：“他体谅我年迈，没等念婷离开，就拨了自己喜欢的到我身边。”

    “这等心意，我这老婆子还怎么开口朝他要人。”

    小雾抿唇，须臾间，听见自己轻缓的口吻：“是我跟您缘分不够。”

    老夫人短暂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起身，拄着拐杖，一缓一杵地站到了落地窗前，背对她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念婷做的事法理难容，怪我老婆子昏昧迟钝，看不清她原本的心思，才导致她走上了歧途。”

    “人心都是rou长的，念婷自年轻就跟在我身边，是，她偏袒清和，但也没有真的对阿忱怎么样，这次走了极端，很难不让人猜测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。”

    “小雾，我希望你能提一嘴此事。”

    小雾没有立刻答应，捻着茶杯盖，浓长的睫扉歇落在阴影里。

    “您知道，裴先生不喜欢我，我人言微轻。”

    “你直接表明是我的意思也无妨。”

    老夫人说：“再说，还有冉冉。”

    “她也答应了。”

    没等小雾表明同意还是拒绝，老夫人又自顾自开口。

    “阿忱即便不怎么喜欢你，大概也不会拒绝你。”

    “早年他自请与景家大姑娘联姻，也从不拒绝二姑娘的要求。”

    一句话，让小雾蓦地放下手中东西，抬起头，虚虚地看着老夫人纤薄的背影。

    茶盖跌碰杯身，很快发出刺耳的一声响，像用月牙尖割断了水纹，一半平静如许，一半曲曲裂裂。